7月25日，香港书展以“握紧刀锋一古龙”为题，邀请古龙生前至交好友、为其不少小说代笔的资深传媒人薛兴国，讲述古龙的创作与生平逸事。主持人为《武侠世界》杂志社社长沈西城。

在武侠小说最为鼎盛的60年代，香港有金庸、梁羽生，台湾有古龙，他们并称新派武侠三大宗师。古龙的文字自成一格，故事引人入胜，想象奇幻，而他的人生经历更是传奇：少年负气离家，早早在社会中摸爬滚打，凭借一支笔名利双收，而后耽于酒色，在47岁的壮年离世，让世人唏嘘不已。如果说金庸是儒家君子，古龙就是天生的浪子。而他的浪子性格是如何造就的？他何以嗜酒如命，甚至不惜以命相抵？他的创作和他的人生经历有何关联？

古龙

以下为讲座实录的第二部分。因篇幅原因，内容有删节。第一部分请见《古龙的武侠世界里为什么没有女英雄》。

古龙握住的最痛苦的“刀锋”，是酒

薛兴国：有人会问，古龙是香港人，为何不回香港呢？古龙告诉我，因为他帮邵氏写电影，邵氏给了很多版税，他没有纳税，怕回香港政府要他补税。

另外，古龙生平最爱蛋炒饭，香港没有好吃的蛋炒饭。刚刚讲到他喝酒的吟松阁，有一次有黑道叫他去喝酒，他不去，一言不合就被砍了一刀。砍他的人是柯俊雄的手下，就想摆平这件事。等古龙伤好了，对方就请他去吃饭。当晚他在家写稿，就叫我去他家。他写稿喜欢点一支烟，上面沾了白花油，吸一口可以提神。他边写边将耳朵贴在墙上，仿佛墙那边会告诉他怎么把故事进行下去。他一气呵成，写好后我陪他回报馆交稿。之后我们就去酒馆喝这“和头酒”。

当时已经迟到。那边的人说，我们已经叫好山珍海味和好酒等你们了。谁知古龙一上楼就说，伙计，给我一份蛋炒饭。那边的人以为古龙不给面子，很生气。我就解释说古龙生平最爱蛋炒饭，喝酒前都要先垫一点蛋炒饭。

我继续讲他的“情关”吧。古龙当时红了，稿费也高，还帮邵氏写剧本。那时是1973年左右，他写了《萧十一郎》，是先有了剧本，才转成小说的。但当时《萧十一郎》并不成功。到了1976年的《流星·蝴蝶·剑》，他才一炮而红。

当时，只要署名古龙的作品就可以卖30万台币，就算不是他写的，他签个名就有30万。所以他赚了很多钱，本来租房住，就在天母买了一栋房子，又买了名车，车后厢里永远摆两箱XO。为什么呢？朋友来，吃饭的时候一台12个人，一人一瓶，吃完饭又有宵夜，也是一人一瓶。古龙自己喝醉了，就坐在一旁睡。

倪匡和古龙是非常要好的朋友，古龙父亲晚年有点轻微的老年痴呆症，很想趁意识还清醒时和古龙见一面。当时很多人都从中周旋，很希望促成这件事，倪匡就出面和古龙说：“我有一件事，要亲自到台湾来拜托你。”古龙在电话里就说，你拜托古龙什么事都可以，但千万不要拜托熊耀华（古龙本名）的事。这件事搞了两年，最后在倪匡的多方促成下成功了。当年我就陪古龙去医院探望他快要失忆的父亲，医药费全数由古龙支付。最终他的这把刀锋没有了。

但他握住的最痛苦的“刀锋”是什么呢？就是他戒不了酒。

你们知道握住刀锋的感觉吗？我读一段《楚留香》里的描写：“楚留香已能感觉到剑锋刺入他的血肉，奇怪的是，到了这时，他反而不觉得恐惧，甚至连痛苦都感觉不到。他只觉剑锋冷得像冰一样。也不知为了什么，在这一刹那间，他神思竟忽然飘到了远方，飘到遥远的北国，那一片冰天雪地里。他想起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，和胡铁花一起在那可爱的雪堆上打着滚，胡铁花悄悄将一块冰塞进他的脖子。冰雪直流下他的胸膛，那感觉就和现在一样。”

我在一篇文章里写过：“人生之中总好像是有点定数，有些事有就是有，没有就是没有，这样的事，有人称为宿命，而几乎大部分作家都躲不过的一条宿命，就是文穷而后工，古龙自然也是避之不开。”他也想开创武侠更新的境界，但后来他太多钱、太多女人、太多酒和朋友了。他本来构思了很多年惊魂系列，构想了七种不同武器，都在饮宴中把创意磨掉了。同样的，酒能伤肝的宿命他也未能逃过。

古龙47岁过世，他的好友王羽本来要拿47瓶XO放在他坟墓中，但怕有人盗墓，所以最后就在他的棺材里放47瓶酒，生前好友就围绕着棺材，拿一瓶出来喝。当时我观察到一个现象，当有人说“老哥，干一杯吧”，古龙七孔似有血水流出。我就很赞成倪匡的科幻小说里写的，人虽然离开了，但脑电波仍在反馈，所以一个酒鬼听到“老哥，干一杯吧”，就有这样的反应。

金庸是儒家，古龙是天生的浪子

沈西城：有人问，为何金庸一直很受欢迎，而古龙有一段时间被低估。我觉得古龙和金庸都是新派武侠大师，但有点分别，金庸是作家、学者，他写了出色的作品之后，都很认真修改，没有花很多时间花天酒地，心思都用于写作，也不滥写。

讲座现场

古龙就不一样，后期因为有钱，对写作的热情就不如金庸。如果他能继续钻研，后期的创作会更加多姿多彩，一定不会输给金庸。古龙最初的小说我很欣赏，有日本推理小说如柴田炼三郎的味道，后期交给别人续写，不管怎么说，模仿者都不如原作者写得好。如果他能稍微用心一点，成就一定能大很多。

薛兴国：古龙读淡江英专时看很多外国小说，也吸收了很多日本文学的元素。那时刚好日本推理小说流行，比如柴田炼三郎写《宫本武藏》，是一刀斩嘛，小李飞刀是一刀搞定，古龙是第一个写“无招胜有招”的，吸收了日本剑道的精神。台湾有个作家说，西方骑士小说在《唐吉诃德》之后已经结束，金庸写武侠到《鹿鼎记》已经结束，古龙则不够聪明，其实应该在一定程度停止，或者再吸收一些新的东西，比如松本清张。

沈西城：推理我看过《陆小凤》，觉得古龙推陈出新，其中的因由非常吸引人，反而松本清张是写现实题材的，和他不同。但我觉得他学柴田炼三郎，受他很大影响，而创新之处比他更好。古龙的金句好过黎明十倍（笑），比如“最亲密的人就是最大的敌人”，“人在江湖，身不由己”。

薛兴国：说起古龙金句，真的有很多，比如《七种武器》里，“你若以为酒只不过是一种可以令人快乐的液体，你就错了。你若问我酒是什么呢，那么我告诉你，酒是种壳子，就像蜗牛背上的壳子，可以让你逃避进去。那么，就算有别人要一脚踩下来，你也看不见了。”这就是他自己的心得，要喝过很多酒才会知道什么叫逃避。

还有一句，“一个有钱人突然变穷只有两种原因，第一是因为他笨，第二是因为他懒”（《欢乐英雄》）。其实古龙最后也走入这个困境，因为他懒，赚钱太容易了，吸收不到新东西，写不出新东西。

沈西城：所以你没办法不佩服金庸厉害，明明大把钱，还是那么勤奋，他将人生看得很通透。通常人有了钱，就会有些许变化，古龙就变懒，这样就没进步。金庸就避开了这件事，他一路写了十几本书，接着又不停修改。

薛兴国：古龙和金庸是不同的。金庸是儒家，古龙是天生的浪子，浪子是一个人时青灯孤照，很寂寞的。金庸一次去台湾出差，出版社请金庸、古龙、倪匡住在一个酒店，他们晚上赌梭哈（注：一种扑克游戏），古龙见到牌好，就出一块钱，金庸觉得有阴谋，想了快一个钟头才出牌。这个性就很大分别了。

王羽（香港导演）就不同。有一年古龙生日，叫一群人吃自助餐，王羽迟到，一来就说这自助餐多少钱，我来付吧。古龙说当然不行。王羽四处问，知道是两万块钱，于是在打牌九的时候，怎么赢都继续落注，直到输了两万块钱给古龙。这就是王羽的性格。

其实古龙1985年是握住刀锋在饮酒，我相信他根本就不想活了。他当时钱多，又写不出东西，觉得已经江郎才尽。而1985年的时候报纸专栏抢着要古龙的小说，到1986年古龙去世后，整个台湾就停了武侠小说专栏。这么一路衰落，已经有25年的时间，直到大陆经济腾飞，多了些读者，才将现在的武侠小说、影视剧又捧起来。

我想，可以用一篇旧文里的话来收尾：“也许这是一个幸福的世纪，没有人会再握紧刀锋过日子了。曾经握紧刀锋的古龙，只能是绝响了！”

观众提问环节：古龙像海明威一样自杀而亡

问：为什么古龙宁可饮酒死，也不愿戒酒多活几天？

薛兴国：所谓“握紧刀锋”，就是他生命中不能无酒，即使酒会伤害他，他也要握住这酒喝下去，他的心里其实在呕血。我认为，他是像海明威一样自杀而亡：他最后去北投酒家，和酒女们一人一杯喝到昏迷，是选择用他最爱的酒来结束生命。

问：古龙最喜欢笔下哪位女主角？

薛兴国：古龙把他经历过的女生写在小说中，所以每个女主角都爱。他从不讲前女友的坏话，只讲美好的地方。在他死前两年，肝病缠身，常常进出医院，又大小便失禁，有一个红颜知己一直照顾他，而且这个女人在他死后是一分钱都分不到的。